静安先生认为古之作学问者必经历三种境界,第一境界:昨夜西风凋碧树,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;第二境界: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;第三境界则是: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
窃以为,作人恰如做学问,同样有三种境界,即:生存、生活和逍遥。
杜子美只能屈居在生存阶段,他没法处于更高境界,他的经济基础实在太差。“入门闻号啕,幼子饥已卒。吾宁舍一哀,里巷亦呜咽”(唐·杜甫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),进得门来,听到的是嚎啕大哭。所为何事呢?儿子饿死了。中年丧子,实在是太悲惨了!
可是,杜老夫子一直是凄凉、悲惨的,进士数考不第,为官断断续续,且都是芝麻小官,俸禄少得可怜。因此,困顿的时候,酒瘾犯了怎么办呢?“朝回日日典春衣,每日街头尽醉归”(唐·杜甫《曲江》之二)。您甭责怪他把春衣送进当铺换酒喝,有衣服典当已经不错了,他“艰难苦恨繁霜鬓,潦倒新停浊酒杯”(唐·杜甫《登高》)的时候,想喝酒却买不起、喝不了,连件可当的衣服都拿不出。况且,他所求的是浊酒而不是茅台、五粮液一类的好酒,更不是路易十三一类的洋酒,真够悲惨的。所以,他“但有故人供禄米,微躯此外更何求?”(唐·杜甫《江村》),只希望有老朋友供给口粮,有口饭吃,此外,别无他求了。就像孟浩然提到的“故人具鸡黍,邀我至田家”,您听听,这跟端着碗讨饭乞食有何区别呢。挣扎在贫困线上,真正是有辱斯文啊,活到这个份儿上,好不令人唏嘘也么哥!
第二种境界就好得多了,毕竟不必为生存发愁了,有饭吃、有衣穿,或者还有酒喝,还有肉吃,虽不能说“夫复何求?”,但也不是一般的滋润了。
譬如孟浩然。
孟襄阳一生不顺,其起点跟杜子美相似,且极其相似,屡试不第,好不容易在朋友的推荐下面圣,却一时脑子昏聩,说“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”而触怒了皇帝老儿,只能回老家襄阳隐居鹿门山,一生未士,白衣一介,地地道道的怀才不遇。不,名副其实的有机会没抓住。但他衣食无虞,日子过得还是滋润的。跟李白、王昌龄等唱和不算,跟农民朋友也有很好的交往。
故人具鸡黍,
邀我至田家。
绿树村边合,
青山郭外斜。
开轩面场圃,
把酒话桑麻。
待到重阳日,
还来就菊花。
(唐·孟浩然《过故人庄》)
他之后,那颗“响当当的铜豌豆”(元·关汉卿《不服老》)关汉卿也很滋润、很逍遥、很自得。
旧酒投,新醅泼,老瓦盆边笑呵呵,共山僧野叟闲吟和。他出一对鸡,我出一个鹅,闲快活。
(元·关汉卿《闲适》)
别的甭说,光是这份闲适就极其难得,只有衣食无忧的人才有这种逍遥。由其《不服老》可知,关先生是个名副其实的——用北京话说叫——浑不吝,在元代那样的社会环境里,也只有“浑不吝”才活得潇洒自在。您看元朝文人,一个个的,不是悲观厌世、玩世不恭,就是愤激骂街、一肚子怨气,整个社会笼罩在消极怨怼的氛围里。若没有点“浑不吝”精神(作风),还真是累得不行。
当然,最自在自为的还是陶渊明和李太白。
陶彭泽先生听说迎接督邮必须官服朝靴、梳妆打扮,就是现在所谓的“穿正装”,立马不乐意了,怒火万丈地说:安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?此处不留爷、自有留爷处,俺这就走嘞——封起官印、挂上朝靴,“归去来兮,田园将芜胡不归”(晋·陶渊明《归去来辞》),他是不能“心为形役”(心灵被身体囚禁、奴役)的,因为他“少无适俗韵,性本爱丘山”,“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”(晋·陶渊明《归园田居》其一),所以他目不斜视、头也不回、一路狂奔,回了老家,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(晋·陶渊明《饮酒》其五),宁可种地,也不当官。虽然不擅稼穑、不善农桑,尽管很努力、很勤快,“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”,还是“种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”(晋·陶渊明《归田园居》其三)。饶如此,也不能受官场的鸟气。
与陶潜先生相比,谪仙人李太白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由于自身的原因,他没资格参加科举考试(与孟浩然、杜子美的屡试不第不同)。但唐朝是个开放的国度,它有多种途径网罗人才,科举之外,开元十五年(年),朝廷诏令“民间有文武之高才者,可到朝廷自荐。”
因此,他独辟蹊径,曲线求仕。“五岳寻仙不嫌远,一生好入名山游”(唐·李白《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》),遍访名山大川、拜访高人道士。
天宝三载,即年,李白到齐州(今山东济南一带)紫极宫请道士高天师如贵授道箓,从此他正式履行了道教仪式,成为登记在册的道士。
因为唐玄宗崇尚道教,李白献赋求仕不得,遂通过关系接近了玉真公主,并由玉真公主的关系接近了唐玄宗,于43岁时谋得了翰林院的职位。晚是晚了点,但毕竟进入公务员队伍(吃皇粮),且进的是央中机关(伴君侧),起点极其高。
然而,这哥们不是当官的料,与陶潜先生如出一辙,他很不喜欢官场的那一套,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?使我不得开心颜”(唐·李白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),最后,竟至发展到“李白在翰林多沉饮,玄宗令撰乐词,醉不可待,以水沃之,白稍能动”的地步,且“尝……引足令高力士脱靴”,因此“宫中人恨之,谗谤于玄宗,玄宗疏之”。(唐·李肇《唐国史补》卷上)
这样,在宫里就混不下去了,李白“昂首大笑出门去”,老子干脆不干了。职工炒了老板,老板却颇有胸襟,他并不生气,“赐金放还”(给了一大笔钱让他离职)。
一个是“安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”(怎能因为月薪就讨好乡巴佬呢),一个是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”(怎能满脸谄媚、卑躬屈膝讨好官员、贵胄呢),陶彭泽和李太白都不愿意弯腰,都不愿意委屈自己讨好别人,哥俩何其相似乃尔!人家都是被老板炒,老子我才不呢,我主动炒老板。老子天下第一,谁也管不着——活到这种程度,那才叫有底气、那才叫有境界!正如先秦的《击壤歌》谈到“古代葛天氏之民”的生活时,说他们——
日出而作,
日入而息,
凿井而饮,
耕田而食。
帝力于我何有哉?
这,就是典型的“自在逍遥”生活了。
这俩哥们之外,王维也是活得逍遥自在的一个,他在辋川别墅的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;深林人不知,明月来相照”(唐·王维《竹里馆》)生活,可谓神仙日子,世人羡煞。元代任昱说得好——
荆棘满途,蓬莱闲住。诸葛茅庐,隐令松菊,张翰蒪鲈。不顺俗,不妄图,清高风度,任年年落花飞絮。
(元·任昱上小楼《隐居》)
活出了自个儿,或者说为自个儿活着。所谓的自在即:不媚上,不迎合、不奉承。到这个地步,就是山中宰相、人间神仙了。
后扬